这些片段彼此之间并没什么关联，却汇总成为一部从个人角度撰写的“欧洲”微观察史。

  提到《欧洲五十年：破碎大陆的返航》放在最前面的是个令人踌躇的话题，该如何称呼这本书的作者，珍·莫里斯（Jan Morris,1926－2020），是“他”亦或是“她”。这是因为，此人原名詹姆斯·汉弗里·莫里斯（James Humphry Morris），直到1972年接受变性手术变成了一位女性。

  当然，这与其作品本身并没什么关系。莫里斯最早以“大不列颠和平”三部曲出的名，是位历史学家，其个人经历也很有点传奇色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莫里斯在英军服役，到过欧洲大陆。战后，莫里斯为《》撰稿。1953年，他/她陪同英国探险队登上珠穆朗玛峰,是报道了人类首次登顶珠峰的记者。1956年，莫里斯为《曼彻斯特卫报》报道苏伊士运河危机，提供了法国和以色列勾结入侵埃及领土的第一个“无可辩驳的证据”。1961年，莫里斯又报道了以色列对从南美洲抓回的纳粹德国战犯阿道夫·艾希曼的审判……

  正是由于这样走南闯北的经历，一生著作颇多的莫里斯写过相当多的旅游作品，其中有一本的书名就叫做《作家的世界：游记1950–2000》（A Writers World:Travels 1950–2000）。而出版于1997年的《欧洲五十年》里，也记录了莫里斯在欧洲各地见到的许许多多由普通人和平凡事构成的碎片式的瞬间。这些片段彼此之间并没什么关联，却汇总成为一部从个人角度撰写的“欧洲”微观察史。

  之所以要将“欧洲”二字打上引号，实在也是因为书中叙述所及的“欧洲”实在并不完整。当然，“欧洲”的定义本来也有模糊不清之嫌。最初，“欧罗巴”所指为希腊本土，后来才把爱琴海诸岛包括进来。公元2世纪，托勒密以顿河为界，分割了亚洲与欧洲，这一分界一直沿用到17世纪。随着彼得大帝开始了俄国的“欧洲化”进程。欧亚的边界又一次向东推移到了乌拉尔山。而在《欧洲五十年》一书中，莫里逊文笔所及，北至北大西洋里的冰岛，南到地中海中的马耳他，可是向东，却大体止步于苏联的西部边界（波罗的海三国除外）。

  显而易见，这远远不是地理概念的欧洲全貌。大约在这本书出版的同一时期，美国政治家布热津斯基在《大棋局》一书中将当时的北约与欧共体（欧盟前身）在欧洲的版图叠加后，也发出了“这是欧洲吗”这样的感慨。从地理角度看，苏联境内广阔的东欧平原地带就占去大约一半的欧洲面积，却成为莫里斯笔下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譬如书中提到欧洲国旗里三色旗居多，莫里斯将其归结于法国大革命的影响：“三种颜色分别代表自由、平等、博爱”，“这个图样被至少17个欧洲国家毫无想象力地复制”。这话当然有一定道理，但也可有可推敲之处。毕竟法国的三色旗是竖向条纹，而不少欧洲国家的国旗是横向条纹（比如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其实，横向白蓝红三色也被称为“斯拉夫色”，这些斯拉夫人的国家采用这种国旗形式，是受到了沙皇俄国国旗的影响，而与法国的三色旗并没什么渊源。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欧洲人对俄国有意无意的排斥心态，也成为断言俄罗斯文明不属于“欧洲”的“欧亚主义”（当代代表人物即为亚历山大·杜金）成长的土壤。

  尽管如此，《欧洲五十年》毕竟讲述了作者在几十个欧洲国家中的所见所闻。莫里斯在书中呈现给读者的“五十年”，正是人类历史上的两个重要历史节点时刻。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以“轴心国”的彻底失败宣告结束，战后的欧洲迅速进入了美苏两大势力对峙的“冷战”。而在1990年前后，东欧剧变与苏联解体接踵而至，“冷战”的结束也代表着二战后建立的“雅尔塔体系”寿终正寝。书中提到过一位萨格勒布（克罗地亚首都）妇女，她出生在1925年，经历了二战与冷战的整一个完整的过程，她记得1940年德国军队入侵南斯拉夫，也记得1991年南斯拉夫宣告解体。这实在令人感慨，这位见证了史书上“大事件”的女士，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提到“冷战”，世人往往会想起将旧纳粹德国首都柏林一分为二的那道“柏林墙”。由于意识形态的关系，莫里斯对“柏林墙”东面的社会显然不抱好感。所谓“柏林墙鬼鬼祟祟地穿过城市，资本主义那一侧爬满涂鸦，而另一侧则是触目惊心的空白”，“民主德国许多老边境城残破得可怕”。到了1990年，莫里斯见证了“柏林墙”的坍塌，也记录下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成千上万物质匮乏的民主德国人开车穿过废弃的边检站进入西边”，可是他们的“卫星”牌小轿车砰砰作响，黑烟直冒，“有时还会在联邦德国人优雅摩登的小轿车洪流里抛锚”。如此强烈的反差，的确很难让人想象，民主德国曾贵为世界十大工业国之一，同时也是整个苏东阵营民众生活水平最高的国家。窥豹而见一斑，“冷战”的结局实在也不是个偶然。同样，也是因冷战的“结局”，让莫里斯在书中的断言显得更为科学：“这50年来，真正改变欧洲风格的其实大西洋彼岸的一个列强（指美国），其效果比以往任何影响更有说服力”。

  作为英国人的莫里斯又是怎样看待这样的“欧洲”的呢？这其中，自然有一些英国的“刻板印象”——众人喜闻乐见的“辱法”情节。在列举了20世纪法国的一系列军事失败（二战投降、退出越南、放弃阿尔及利亚）时，莫里斯毫不留情地挖苦：“（法国）能够说是生活在一个拖长到难以令人信服的幻想的百日王朝中”，“坦率地说，在我生活的年代，法国的军事能力不值一提”。

  英国本身是一个欧洲西部边缘的岛国。书中甚至会出现了这样的话，“（伦敦）压根没把它算作欧洲的一部分”。但与其说这是莫里斯在书中显露了“岛国心态”，倒不如说是“边缘心态”更加贴切。这方面的一个例证是，《欧洲五十年》的叙事是从宗教开始的。基督教当然是欧洲的主流宗教，也是英国（或英格兰）的国教，但作者并不在其中：“我是一个万物有灵者，或者说，是一个泛神论者”。由于这个立场，书中对基督教颇有些不以为然，比如莫里斯在介绍圣诞节期间在北欧各国的见闻前，就指出圣诞节有着“异教”的来源，而它比纯粹的基督教节日如复活节对“欧洲的风俗或道德”产生了更大的影响。

  而在宗教立场之外，莫里斯本人的政治立场也带给他一个边缘视角。尽管他/她出生并主要在英格兰长大，但却始终觉得自身是威尔士人（书中提到，他的车上也贴着威尔士民族徽记）。自从13世纪晚期以来，威尔士已被强邻英格兰掌控。而在行文中，却随处可见洋溢的威尔士民族主义（作者称之为“爱国”）热情。譬如哀叹威尔士“已经被持续地、无情的盎格鲁化”，“280万威尔士人生活在地球最强大、最有侵蚀力的文化影响的直接进攻下，很难保持单纯爱国主义的火苗不灭”云云。自然，作者对英国王室的态度也远称不上恭敬——他在书中并不讳言自己是个共和主义者。

  或许是由于感同身受的缘故，作者在欧洲大陆游历时，也敏锐地注意到了当地的少数族群，譬如在德国日耳曼文化包围下已经奄奄一息的西斯拉夫族群（文德人与索布人），又譬如在立陶宛存在的欧洲最小的种族与宗教群体“卡拉派”（犹太教的一支）。另外，作者也注意到了生活在西班牙东北部的巴斯克人。这是一个欧洲的古老民族，其语言在世上独一无二，没有一点已知的亲属。它很可能是在印欧人席卷欧洲时幸存的古老民族的遗存。其结果是，这个地区的地名让作者感觉自己到了完全非欧洲的地方，这与他在北欧遇见的当地人都能说一口完美的英语形成了一个有趣的对比。

  耐人寻味的是，这位威尔士民族主义者对英国与欧洲的“统一”，有着显而易见的双重标准（无独有偶，如今鼓吹苏格兰从英国独立的苏格兰民族党也主张留在欧盟）。在强调相对于英国的威尔士认同的同时，莫里斯在书中却表达了这样的渴望：有朝一日，希望欧洲各国间的国界完全消失。甚至全书的最后一章的名字，就叫做“反复发作的统一冲动”。作者从拿破仑与希特勒的征服战争，一直说到了20世纪后期，“几乎耗尽了每一种暴力、种族歧视、性别偏见和民族主义”的欧洲联合运动。“我渐渐觉得，对所有欧洲民众来说，最好的机会就在于创造一个单一的联盟团体，一个包括了所有地区的欧洲”。

  这或许才是《欧洲五十年：破碎大陆的返航》这本书中的“返航”的意涵所在。在全书开篇，莫里斯提到了1946年他作为英军士兵首次登上欧洲大陆时的情形。他来到了亚得里亚海滨的的里雅斯特。这个港口曾经是中欧的哈布斯堡帝国（奥地利帝国/奥匈帝国）的主要海港，一个通过铁路与首都维也纳直接相连的自由港。由于有着整个中欧作为贸易腹地，的里雅斯特曾在19世纪繁荣一时。然而，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奥匈帝国的解体，的里雅斯特“不再是一个帝国与外部世界交换人力物力的骄傲的门户了”。莫里斯看到，“偶尔才有纵帆船从伊斯特拉半岛闲游而来”，萧条景象令他伤感不已。这自然是政治版图破碎化带给的里雅斯特这个港口的噩梦了。半个世纪后，作者重返的里雅斯特，也只能感慨它“许多年陷于不断的政治变迁与经济上被忽略的状态”，也正因此，莫里斯“如此迫不及待地期望这片大陆融为一体”。

  在《欧洲五十年》全书结尾处，莫里斯感慨，“我知道这辈子是看不到它了”，“一个从未有过并且迄今仍未实现的欧洲”。但如同人们明白的那样，欧洲共同体随后变成了超国家的欧洲联盟，并使用单一货币（欧元），欧洲迈向联合的步伐似乎要比莫里斯想象得快。而这不由得令人心生另一种遗憾，珍·莫里斯享寿94岁，渡过了21世纪五分之一的岁月，若是他将人生的最后20多年的见闻经历写成续篇或是对《欧洲五十年：破碎大陆的返航》加以修订的话，或许会让书名中的“返航”二字，显得更为耀眼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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